田园将荒不如归

基本是个杂货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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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终歌


 好多年前写的东西,也没有认真校对过,逻辑不通,错字连篇,麦跟我计较(合掌

1.

阴暗中的少年沉默了很久。

久到让对面的两人要不耐烦,才听到他冷冷的一句:“我只要李寻欢死,其他无所谓。”

 

2.

官道上一人一骑疾奔。

他在着急担心。

他本是个很从容的人,能让他着急的事,一定不是小事。能让他担心的人,一定是他最亲密的人。

关大哥。还有……诗音。

想着狠狠一夹马腹更尽力向前奔去。

可是偏偏有人拦了去路。

前方立了两个人,更具体来讲,是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

他们胶着在一起,就像恩爱的小夫妻即将立离别一般不舍,偏偏扭来扭去,随随便便挡住了整条道。

李寻欢不得不勒马。他抱拳道:“打搅两位雅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在下有急事,麻烦行个方便。”

他的声音不高却也不低,自信那两人一定能听到。

那两人却不但完全没听见,简直没看到李寻欢这个活人。

李寻欢当然也知道那些话是白说,只是这节骨眼时间,他实在不想找麻烦。

麻烦却要来找他。

那男子突然冷冷道:“你就是小李飞刀李寻欢?”他一身白衣一丝不苟,五官柔和温润,给人的感觉当是温柔的,开口声音却说不出的冷冽,仿佛任谁都是他的仇人一般。

李寻欢正要说话,又听那女子“哟”了一声,吃吃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个让女人心动的男人呢,甜儿很喜欢呢。”她的声音就和名字一样,甜腻了般粘人——这样的女人在身边,也难怪男子如此神情。

李寻欢本想装傻,闻言只得苦笑一声,看来蜀中唐门的人已经找上门来想逃都逃不掉。

从百花村往京的路有四条,李寻欢生生劈了个第五条路来,本就是想小心避开,却还是——

心头忽一沉,知道他会走这条路的,只一人。

龙小云。

李寻欢前阵子被林诗音伤了的身子本来就没好利索,又强跑了这些路,此刻心口又一阵痛。多年习惯的咳嗽又溢出了唇。

心结即是死结。

一辈子都不会有解。

 

3.

百花村。

对面的两个神秘人离去已久。

少年仍然坐于黑暗中。并未紧闭的门窗将外面的天光泄进来映在面上,不知是喜是悲。

回想起白日里的事。

苏小花苏小忆拉了他和那人一起去踢毽子。不想他们两个不曾玩过的竟是胜了那姐弟俩,一时孩子心性与那人对击一掌不觉相视而笑。

只此而已。

下午便听铁传甲道是林姑娘只怕有危险,那人想也不想便要往京去。临走似是犹豫了一阵,终是什么都告诉了他,他温柔道:“小云,我不想再勉强任何人。”

龙小云大笑出声。李寻欢,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傻子,我到是凭什么会原谅你!

 

4.

京城。悦北候府。

任关天翔亲自端了药碗温言相劝,林诗音扭着身子终是不肯吃药。

林诗音自上次刺了李寻欢一大刀后,就一直如此十七岁少女心性。关天翔暗叹了口气,诗音,我到是该将你如何办?

又听边上一新来的侍女道:“候爷,不如让玉儿来吧。”

关天翔回头看了看,那姑娘一身素色蓝衣,干净利落。略一思索,笑将药碗交到她手中:“玉儿,日后便劳你多照顾林姑娘了。”

姑娘低眉顺眼答道:“是。”

出得门来,却是总管律晓风候在外面,听他压低声音道:“候爷,唐门中人到了。”

关天翔忽死死盯着律晓风,脸色一白,呼吸一沉,那,寻欢——

 

5.

唐蜜再见到李寻欢的时候,只觉呼吸都要停止般,却是一颗心在胸腔要跳出来。

那人骑过的马已倒在路边,他则倒在马旁,一身素衣已蒙尘,阖了眼,脸色灰白,也不知,还有没气息。

唐蜜扑过去呼道:“李寻欢!”却是嗓子也嘶了,只剩紧张。“李寻欢,你……你可不能死啊,诗音姐怎么办,还有龙小云那臭小子……”忽咬咬牙,又摸了颗丸子塞李寻欢嘴里。

却又听见几声熟悉的咳嗽声,笑道:“唐蜜你再推我我就真要去了。”

唐蜜一愣,跳了起来:“李寻欢你诈死啊!”

李寻欢拍拍身上的灰尘,直起身来,只笑看着唐蜜也不语。

唐蜜被他瞧得不自在,忽又想起前不久在百花村遇难时,自己也曾装死骗他吻自己,不由脸一红,跺了跺脚低下头去。

李寻欢也不管她在想些甚,将嘴里的药丸吐出来,捏于指间在她面前虚晃一下。唐蜜心急之下,连蜡衣也未捏碎,到是原封不动的一颗药丸。

唐蜜一瞪眼,又跳起身要去抢,李寻欢却收了手,仍只笑瞧着她。

唐蜜不由把眼前的人骂了十万八万遍,道:“好你个李寻欢,又玩扮猪吃老虎。”

李寻欢微笑道:“我若不这样做,如何能骗过那唐甜儿?”

唐蜜一听那名字,瞪起眼道:“那小妖精下手向来毒的很,你倒是如何逃过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该知道,美人计于我,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来者不拒”有时正是“将计就计”。

所以当唐甜儿贴身上来时,他索性躺倒下去。

因为他知道,漂亮的女人总是很自信的,对付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她们。

却是可惜了,那男子倒真不一般狠辣,容不得任何活口般,走的时候还顺手摸了把马头——马立即倒了下去。

 

念及此,李寻欢皱眉问道:“唐蜜你可知他们底细?”

唐蜜撇嘴道:“你还明知故问。”

李寻欢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没猜错,那男子就是唐门毒公子唐葫芦了。”

唐葫芦这名字听来实在滑稽,可是你却永远不会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到死都不会知道。

李寻欢又道:“至于那唐甜儿嘛——”他在等着唐蜜接话。

唐蜜也从不是扭捏的人,索性大方承认:“你猜得不错,那唐甜儿算来正是我的好妹妹,我们是同一个曾祖父,但是我与弟弟唐心年幼时就已离了唐门——”她忽然趁李寻欢听得认真扑过去抢回了他手中的那颗丸子,接着道:“这药嘛,正是祖父送与我的‘冰瞻散’,凡是中了唐门的毒,服此药可续命三日,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用不着了我便收回了罢。”

李寻欢一直笑着由着她,眼前这姑娘,确实是个可爱至极的人。忽又咳嗽了几声,正色道:“我们还快些赶路罢,传言都道是此次蜀中唐门与南疆极乐联手,也不知大哥他们……”

马蹄声声带着担忧,绝尘而去。

 

6.

书房外一脉寂静。

关天翔正在房里临帖。

“四海成兄弟,万代传佳话。”

这话是以前跟那人对饮时常谈笑的。一笔一画,沧劲有力透纸背。

寻欢啊,于你我,最好的结果便是这般了吧。

如是,你去到的地方,可以不用为国为民劳,而我,不日便会直取中原圆了这么多年的梦。

不是么。

可是,可是,相交满天下,知己唯一人尔。真真人生憾事。

叹息长长。执笔的手不自觉加了力道,笔尖一团浓墨终是落下于宣纸上晕开。

却听一把清冽声音道:“大哥有心事。”

关天翔一惊,猛抬起头。

迈进门的不是那人又是谁?

李寻欢一脸倦色难掩,却是如春风拂水般微笑着进得门来,他接过关天翔手中笔,顺着那团浓墨肆意勾勾画画。

关天翔不及开口,又听他道:“不如让寻欢猜一猜,大哥可是正为我担心罢?”

 

他还活着。

他当然活着。他有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如何会舍得离去。

他从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啊。

关天翔按下先前种种心思。笑了笑,正要答,却见他纸上画成已。

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扬了蹄似要跃大江而过,先前落下的墨团已自然的溶在了大江中。

真是浑然天成的好画,关天翔却一时恍然,只觉得自己在那人面前通透的什么也不剩。那些忍辱偷生的重负,细细密密的谋划,直驱中原的大业,通通藏不住。

他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却低了眉眼,仍然笑着,似对自己的画很满意般。

关天翔双拳在背后收紧。

寻欢呵,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

 

7.

绣盘在手,一针一线细细缝。

是谁在说,李家的这手绝活从来是不外传的哦。

是谁急了,娘亲啊,诗音怎么会是外人呢?

少女悠的羞红了脸。

绣盘“啪”的落地。林诗音一双纤手抱了头,柳眉轻折,面露痛苦。

是谁呢,谁呢?

脑子却不受控制的越发疼痛起来,炸开了锅般。

萧玉儿见状,忙把备好的药端过去,柔声道:“林姑娘便喝了药罢,候爷知道,又该心疼了。”

林诗音抬头看着她,怔怔一会儿,是了,关大哥待自己这般好,又如何忍心负。终是乖乖接过碗喝下那苦涩的药。

悄悄松了口气,萧玉儿垂头站立在边上,嘴角却有模糊的一抹笑,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吧。

 

8.

晌午,日头正中。

自天亮起龙小云从百花村出来已行了半日。

日头映上他一宿未眠的俊朗而苍白的面容,满布血丝的双眸显得狞狰起来。

是要去哪里,少年自己也不知。只是下意识的往京而去。

母亲有难,儿怎可不救。

慈母多败儿,严父多孝子。他的出生成长让他两者都不能算。可是,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永远的牵念。

念及亲人,少年又想起另一人。那人总说自己也是他的亲人。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如果他死了,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母亲呢。

少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何时开始,潜意识里竟是开始依赖那人了?

不不不,李寻欢,你只让我更恨你而已!

 

前面茶寮行人三三两两,龙小云走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一男一女。

不止是因为他们一白一红太惹眼,更因龙小云见过他们。

他们不是那两个神秘人又是谁。他们不是唐葫芦和唐甜儿又是谁。

唐甜儿道吃吃笑道:“你真是太聪明了,竟是料定这臭小子会走这条道。”

唐葫芦淡淡道:“我只是知道,龙小云定是绝对不会听李寻欢的话去走最安全的路。”

唐甜儿眨了眨眼,似最天真的少女般问道:“那还有四条路,为什么一定是这条呢?”

唐葫芦飞快的看了眼立在外面的龙小云,冷冷道:“那只因这条路是最到快京的,而他又实在是个求快而不用脑子想事的人。”

唐甜儿笑得更甜,又问道:“你说他若知道李寻欢已如他愿死了,他是会哭还是会笑?”

唐葫芦不屑道:“哼。”

唐甜儿往他身上粘过去,眼睛却看情人般的看着龙小云,笑嘻嘻道:“都说外甥多似舅,这臭小子还真似李寻欢般有几分俊俏呢——你说,若是拿他当《怜花宝典》的第一个试验品,也是不错的吧。”

阳光下,木立的龙小云脸色在他们的对话中一分分白下去,几近透明,一颗心,却往不见底的地方深深的沉了下去。

 

9.

夜。梅林间。

关天翔知林诗音素来爱白梅,从兴云庄出来后,便命人移了一片梅林过候府后院。

李寻欢此时正在这梅林的最深处。

他在雕刻,木像在他修手的指间已有了最初的轮廓,然后应该是眉眼。

那应该是最婉约的眉眼,年少时,他常常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低眉顺眼的念书,看着她细细的做着女红,那是比江南的春天更美的风景。

那应该是最熟悉的眉眼,年少时他们常常躲迷藏,他总是在她找不到时忽然跳出来从后面蒙住她的双眼要她猜,她总是扭着身子咯咯笑着,一双长长的睫在他掌心里如同蝴蝶般翻飞。

 

但是现在,手中的三寸刀锋却迟迟下不去刀——李寻欢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左手不得不弃了木雕狠狠扼住自己右腕。眉头紧皱,两鬂处鼻尖处的冷汗涔涔而下,心口处一大片也在此时毫无预兆的撕扯般疼了起来。

酒,他太清楚自己现下的状况太需要酒来麻痹疼痛了。

右手颤着摸出怀里常带在身边的那个银扁酒囊,一口下去却是囊已空,几声破碎的咳嗽终是逸出唇声来,他俯下身去,右手成拳死死抵在唇边只等着这一阵的疼痛过去。

他本想凝些真气来抵御,怎奈这第一次的毒发实在比他想象中要厉害许多——

那日唐甜儿向他贴身而来,他本能的闭气凝神,却是低估了对方的轻功,终是慢一步,唐甜儿扬起的裙带已将那些比沙尘更细碎的毒粉连同灰尘一起倾入他的呼吸里。

虽然是将计就计,但那日,他却是真的倒了下去。

他暗暗将体内的毒逼入心脉一处,若无其事般马不停蹄的继续赶了这些天的路,他默默瞒过了唐蜜,瞒过了关天翔,却终是骗不过自己。

这些年这身子竟是一年不如一年,究竟是自己不珍惜,还是太过不在意?

 

梅林间一时静得只剩李寻欢较之平日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不可抑制又断断续续的咳嗽。

良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面色恢复成更久之前的沉静,忽然开口问道:“谁?”

这真是句奇怪的话,却是惹得身后一片老梅枝扑闪扑闪,萧玉儿显然慌了手脚,低头咬着唇站出来,道:“是……是候爷让玉儿来寻公子去花厅共饮……”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真是知我者,大哥也。”

萧玉儿在前面掌了灯引路,垂下去的眼中闪过的,却是不知是狠,是怜。忽听后面那人唤道:“玉儿姑娘……”

萧玉儿恭敬回身,抬头一瞬,视线正正撞进那人春水般的眸光里,又慌忙低下头去,细声道:“公子何事?”

李寻欢柔声笑道:“在下想请姑娘,方才所见,便不要说与关大哥和……和林姑娘听罢。”

萧玉儿身子一震,原来她藏在梅树后有多久他都是知道的,而自己那时起的心思却是……

忍不住再抬头望向他,却见那人目光却穿过了自己,穿过了梅林,不知落在亭院深深的候府哪一处。

萧玉儿突然想到一个荒谬的问题,这双眼睛,到底是什么是筑成的呢?

可以不含一丝杂质,那般温暖那般坦诚。

可以如秋潭般深不见底,那般深情那般忧伤。

10.

候府花厅,酒香一处。关天翔正与李寻欢对诗拼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今朝有酒今朝醉……”

却是不等对方诗词出口,李寻欢又是一仰头便尽了杯中物,萧玉儿忙去添酒,李寻欢喝得愈发急起来。

他喝快酒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心情实在大好,另一种就像现在,烧酒甜酒不论,到他嘴里,只剩苦涩。而他想的,不过是快些咽下这些苦。

但是这苦却如何咽得完。

关大哥无事,诗音亦平安。他勿勿赶来竟是为了什么呢?

来听诗音迟疑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否?”

来看她挽留自己:“既是关大哥的朋友,不妨帮我跟关大哥主完婚再走,可好?”

字字诛心!

他一口甜腥涌在喉头又默不作声的咽下去,微笑道:“好,当然好。”这一次,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决定呵,他何心忍心拂她意? 

花厅一时无声,关天翔看着李寻欢一杯又一杯,终是出声道:“寻欢,只要你不想,我与诗音——”

“大哥说哪里话?”李寻欢举杯打断他,“我一生漂泊,生死未知,诗音交与你,我自是放心,何况,这是诗音自己的决定。”他说得很慢,也许是在心底沉得太深,说出口的话便覆上了连根拔起时疼痛的重量,几声咳嗽终是沉在了酒杯里。

11.

听闻关大哥跟那李探花在花厅饮酒,林诗音便亲自入了厨房,一时嗔怪这两人晚饭时分都是人影没见,原来竟是惦记着要喝酒,也不知空腹伤身么。

思量着,便炖了关天翔向来喜欢的笙生鸡,只怕是不够,再做几个小菜吧,蜜炙火腿、酱牛肉、醉鸡,还有……应该是糯米西芹。

醉鸡要整只的方好看,时间和火力都需把握好,蜜炙火腿要盛在玛瑙碟中……

动作不由手起来,很熟练的感觉,眼前似有人影来去,太遥远吧,终是看不清,头又微微的疼起来,林诗音努力眨了眼,有些恍忽,却是半天未寻到玛瑙碟,终是摇头叹口气,有些好笑起来,拗着那玛瑙碟做什么,这玉盘又有何不可? 

挽了食盒至花厅门口,听两人竟是在对联,不由侧在门旁细听了会儿。

关天翔忽然笑道:“我倒想起有两句话,很贴合寻欢呢,寻欢你听可是?——劳心苦,劳力苦。”

李寻欢只不动声色回道:“为民忙,为利忙。”

关天翔抚掌:“好!再听,劳心苦,劳力苦,苦中寻欢。”

李寻欢不可否认般,笑道:“为民忙,为利忙,忙里偷闲。”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寻欢,喝杯茶去。”

“为民忙,为利忙,忙里偷闲,拿壶酒来。”

听那两男人执壶一句一口酒,倒像是生怕对慢了便会少喝了酒似的,林诗音也来了兴致,真待迈进门去—— 

12.

龙小云醉了。

心里空荡无所依又喝了三天酒的人,自然醉得很厉害。

他形容枯槁,浑身没了骨头的软倒在墙角里,嘴里仍然喊着:“酒,给我酒。”

唐葫芦冷冷的瞧着他。旁边的侍女已经做好随时被传唤去酒窖的准备——平日里,这位毒公子总是冷冷的看过龙小云的样子后,便会吩咐道:“他要酒便给他酒,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料唐葫芦这次却道:“马上去给我准备一大缺水和大量柴火。”

他这却要是效仿当年天机老人给阿飞蒸酒的法子。天机老人是为了将阿飞体内的勇气蒸出来,他又是为了什么?

 满室烧得通红,柴火碳盆还在不停的送进来,温度高得直让人挥汗如雨。

唐葫芦站在墙边,他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汗的迹象,他只盯着被扔在盆里的那人,半晌冷声道:“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也只说一遍。”

他背过身去,也不管有无应答,只道:“我知道李寻欢并有死,可是离死也不远矣。”便离了去。

盆中的人仍是没有动静,整个人泡在热水中汗淋淋,却是闭着眼睛无知无觉吧。 

13.

李寻欢瞧了瞧窗外,随口道:“庭前花始放。”

关天翔不遐一瞬忙饮尽杯中酒接道:“阁下李先生。”

李寻欢一怔,真是一板一眼又语带双关呵,不禁想大笑,不料笑意还未曾凝住,却是咳嗽声先抢了出来,苍白的面上一片嫣红,不知是醉意还是病态。

胸口的疼倒是止住了,只剩心口似有一团火熊熊燃烧,是渴望太久的温暖,还是要烬成灰的绝决?

笑意终是变得苦涩,他俯身下去想执起桌上的酒壶,右手却忽然向侧边一扬——一抹银光直向门口方向去。

 一声短暂又细小的呼声,只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接着就是“咣铛铛的”什么东西跌碎了般。关天翔只来得及看一眼李寻欢,忽然就变了面色赶向门侧。

门侧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食盒碗皿也碎了一地,一女子俯身倒在地上,那轻紫罗衫不是林诗音又是谁?

关天翔心下一疼,将她翻过身来,揽在怀里,赫然见怀中人纤纤左手紧握右腕,那右腕处,正插着一柄三寸长柳叶形小刀——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不假,但是又怎会射向林诗音呢?关天翔忽然就明白了——这林诗音突然松了自己右腕,左手极快的点下了他的巨阙、章门两大穴。 

李寻欢亦跟着冲出了房间,举目四顾,庭院若大,月色下花影重重,却不见任何人影。

他心下一沉,咳嗽又响起来,断断续续又无可抑制般,一声声冲出了他失色的唇,面上却仍然潮红一片,夜风一吹,背上就涔涔盗出一片虚汗。

但他仍然站得笔直,所以当那“林诗音”从关天翔怀里挣出时,李寻欢仍精准的扣了她左腕脉弦,他像最温柔的绅士般微笑道:“唐姑娘,又见面了。”

那唐姑娘虽一身紫衣,却正是唐甜儿,她娇声笑道:“都说小李探花是出了名的会疼女人,怎得这会却不肯怜甜儿这朵娇花呢?”

李寻欢却似没听见一般,只道:“还要请姑娘告知我林诗音的下落才行。”

唐甜儿笑得更甜,她左手被扣,便伸出之前受过伤,自己简单包扎过的右手去抚李寻欢的面庞,轻柔的像是最体贴的情人般,她悠悠道:“公子啊,你现在最应该是问的,是我将解药藏在何处才是啊。”

李寻欢不动声色避了开来,淡淡道:“解药我自是会问唐蜜。”

唐甜儿立即变了脸色,咬着唇垂着头,半晌又仰首吃吃笑道:“你休要骗我,那毒名为‘煮酒’,可是月前我接到任务时专门为你研制的。”她一字一顿,“此毒,无解。”

李寻欢忽然一声叹息。

唐甜儿忍不住问道:“你叹气又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么?”

李寻欢道:“我叹我无能死在一个美人手中才是——唐门祖上的‘冰瞻散’你总该知道的,据说是天山雪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冰瞻,取其胆后,经练七天,成丸,能散唐门任意奇毒。”他说得好像其真无比,看着唐甜儿面色渐渐沉下去,语气忽然惊讶起来,“原来你竟是不知道的么,那唐蜜的那药丸又从何来,莫非——”

他故意说一半把话断掉,生生就是要让唐甜儿生气眼红。

唐甜儿现下本是唐门掌门的独宠孙女,但她却不知道这“冰瞻散”的缘故,而幼时便被逐出师门的唐蜜却拿在手里。

李寻欢又一声叹息,松了她的手腕,道:“你走吧……”

多说已无益,他现在心里唯一念着的,唐蜜啊,你可一定要追踪到诗音去处…… 

14.

唐蜜回来时只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

因为李寻欢在做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至少在唐蜜看来实在太奇怪了。

李寻欢正坐在软榻边为榻上的人上伤药,又用白纱布细细缠在那人纤细的腕上——往日这人明明是连自己受伤都不会照料的,他总是淡淡一拂袖,“我没事。”“不要紧。”。

偏偏那神情、那手法,还都温柔的像是在照顾一生最重要的人一般。

唐蜜终于忍不住跳了过去,伸手指了塌上人的鼻子,瞪眼骂道:“你个小妖精,竟然,竟然还没走,还敢赖在这里!”

软塌上的人却正是唐甜儿,她本是闭着一双往日里柔媚的眼,眉头舒展开来反显出几分清冷,很享受这待遇般的模样,意识却往很深远的记忆沉去。

她记得幼时祖父总会在她睡着时帮她揉着手上脚上因顽劣得来的淤伤,不轻不重,很舒服的感觉,迷糊中便会往祖父的怀里蹭去,祖父会干脆抱起她,呢喃着“小丫头啊” 。

可是自己终是长大了,严厉的祖父终是变不回从前的样子——

 唐甜儿闻声睁开了双眸,却不去看唐蜜,索性又往塌边的李寻欢身上粘去,她娇声道:“李探花舍得我走么?”

李寻欢苦笑道:“只怕不让你走,那毒公子就要找上门来了。”

唐甜儿对这答案似乎很不满意,忽然就摆出了委屈样,咬着唇道:“那你为何还要对我这般好,照顾我,替我、替我换药……”

李寻欢沉默了良久,沉吟道:“也许……也许是因为我从未留意过被我射伤的人是如何的,觉得好玩罢了。”

唐蜜显然很满意这答案,拍手咯咯笑道:“妙,实在是妙。”

唐甜儿当然只有更不满意,忽一扬手成刀就往李寻欢咽喉处切去——这种女人就好比六月的天,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从晴转阴。

李寻欢本是坐着,看似毫无防备,却在她出手的一瞬,如灵蛇一般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向后滑出一丈。

他盯着唐甜儿手中的那副精巧几乎看不见的鹿皮手套,他知道,如若方才被她碰到,只怕不等先前体内的“煮酒”再次毒发就要毙命了,他还要活着,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叹了口气柔声道:“唐姑娘,这种事情,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可是更危险的却在后头等着他——忽然就多了几抹银光从窗口直射他颈肩处几大穴——

不过,他滑出时奇怪姿势确实是个好姿势,起码是个救了他命的好姿势——在三根极细银针破风入窗时他背着窗口闻声,略一偏头就躲过了。

那银针却是不长眼不会转弯的,针尖带着蓝湛湛的凝固毒液,顺着后劲直往塌上的唐甜儿身上招呼过去。

唐甜儿只一声能断人肠般的叹息,她实在太明白窗后的那个人的狠决——那个入门方两年的毒公子对敌出手从来就是必见死亡的。

三根针成品字形很巧妙的封了上下左右所有门路,软塌本身就靠着墙安放,唐甜儿徒有一身轻功却退无可退。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如若说书人讲到这段,定会喝口茶叹道 “自古便是邪不胜正,坏人总会有坏人的下场” 。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李寻欢飞快的伸手扯过尚在呆愣的唐蜜身上的红披风,运气向着银针方向兜了过去。

“吡吡”几点细小的声音响毕,及时兜住了银针的红披风速度腐烂下去。唐葫芦已经迈进了房间,他仍然是一副最温柔的书生模样,但是他一进来,整个房间就充滞了肃杀味道。

李寻欢能感觉到,但是他没有回头,他依然背立着。

唐蜜心跳忽然快速起来,她害怕了。

她无数次见过李寻欢的背影,偷偷的看过,远远的看过,寂寞的,萧条的,温暖的,柔和的,她都喜欢,但是这一次却是让她害怕了。

她看到那双肩有着细微的抖动。 

15.

极静,房间一时让人有了窒息的感觉。

唐蜜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李寻欢毕竟是转过身来了。他脸色苍白,眼角甚至藏了丝苦涩,但依然让人安心。

唐蜜只觉有些心酸。

 唐葫芦这时才开口道:“你可知这次蜀中唐门与南疆极乐联手所为何事?”

李寻欢皱了眉,沉吟道:“既是冲着关大哥和诗音去的,我猜,还是因为他们都亲见过《怜花宝鉴》中的毒蛊部分罢。”

唐葫芦道:“不错,昔年怜花公子出海前将一生心血都记在《怜花宝鉴》上,近日听闻这书就在悦北候府,这对我两派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唐蜜抢声道:“可是诗音姐已经失忆了,你们抓她去又有何用呢。”

唐葫芦冷哼一声道:“可恨极乐楼的人竟然失约,在我们之前先给林诗音下了‘相思斩’的毒蛊让她失去记忆。”

李寻欢不由带了些小心,慢声道:“那阁下何妨放了林诗音呢。”

唐葫芦冷冷看了他半晌,目光才轻轻落在他身后,道:“你可知这件事本与你无关,我又为何一定要你死?”

李寻欢不由低咳了两声,他右手抵在唇边,别人难看清他的表情,只是紧皱的眉与越发苍白的脸色终是出卖了他在隐忍的痛苦——这真是场艰难的对话。

他苦笑道:“也许是因为我太喜欢管闲事。”

唐葫芦依然看着他身后软榻上坐着的唐甜儿,眼里的温柔浓得化不开,声音却说不出的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李寻欢道:“哦?”

唐葫芦道:“那你应该明白,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心里藏着别的男人。聪明人实在不该再犯同样的错误,难道龙啸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李寻欢只有咳嗽,似乎那咳嗽也许能淹没对方的声音。他已经极力的克制,但仍咳得弯下腰去,冷汗湿重衣。那“煮酒”当真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不中心脉,却一点一点侵蚀他早已不完整的肺。

良久,他终于止了咳,站直了身子,但是,唐蜜从自己的角度却看得清楚,他的双手在袖内握成拳,分明还在忍受痉挛。

 唐葫芦只冷冷的看着他,又道:“我还要告诉你几件事。”

他忽然绕过李寻欢,边说边牵了一直坐在软榻上的唐甜儿的手。

“第一,甜儿这样做,我这样说,无非是想引你身上的‘煮酒’毒提前发作,这点我们无疑很成功。第二,这个江湖从来就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母亲死于你手,我当然要杀了你报仇。”

唐蜜忍不住问道:“你母亲?”

唐葫芦淡淡道:“我母亲抛夫弃子后有个外号你们一定知道——大欢喜女菩萨。但她毕竟是我母亲,所以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唐蜜啐道:“借口!”

唐葫芦道:“不错,是借口,小李飞刀成名几十载,要他死,不应该需要理由。”

唐甜儿本一直任他拉着手,她低着头的样子就像是最顺从的小媳妇,但是经过李寻欢身边的时候忽然抬头甜甜笑道:“哦,我忘了告诉公子了,如果第三次毒发,你纵是神仙也活不了。”

16.

唐蜜盯着他们相携的身影一步步远去,才慢慢转过身来,迎面就对上李寻欢一朵苍白的笑容。

唐蜜本是最喜欢他的笑,总是无论何时都让人信心满满让人格外安心,但是现在她想说,不要笑了吧,多累。

李寻欢抬手,大约是拍拍她的肩宽慰她,无奈手刚落下,喉头一直压着的一片极腻甜腥已冲出口来,竟是暗红,沿着他灰白的嘴唇流下,格外刺目。

唐蜜只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沉,不禁一阵心惊,下意识就想去扶他一把,却只抬眼间,李寻欢已收回了手,不动声色的拭去了唇边的血色。

唐蜜心里一阵慌乱:“李寻欢……”

“唐蜜。”却是李寻欢镇静开口道,“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唐蜜胡乱抹了把脸,忙道:“你说你说。”

李寻欢又勉强笑了笑,才向他伸出右手,道:“把‘冰瞻散’给我。”

唐蜜一愣,忙退后了两步,直摇头道:“不不,那东西,那东西只是另一种毒,会有解药的,我会找到的,我一定会找到的!你等我。”她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唐蜜啊,”李寻欢看着她语无伦次,只柔声叫住她:“你听我说。”

唐蜜怔怔转过身来。

李寻欢柔声道:“他们逼我至此,又怎么会留下解药,就算有解药,他们又如何会让你找到。”

他稍稍顿了顿,像是慢慢缓过一口气般,才接道:“先前让你去打探诗音下落,我猜,小云只怕也已落在他们手里罢。”

唐蜜只得点点头,先前确有探到这消息,一直在犹豫如何跟李寻欢讲,现下,到是没有瞒他的必要了。

李寻欢又咳了两声,这次他先以手帕掩了唇,所以唐蜜也就不确定会不会有那些触目惊心的暗红,门外冷风一吹,他苍白的面上嫣红一片,唐蜜突然伸手去碰到他额头,只觉滚烫一片,又一阵心惊。

李寻欢不着声色的避开了她的手,却不妨往后踉跄了几步,他搭手扶了桌沿,才稳住身形,苦笑道:“唐蜜啊,不瞒你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已是第三次毒发了……我真的没时间了……”

唐蜜就顺势垂了头,两行泪终是滚了下来。她知道,这人若非确实撑不住了没有办法了,如何会对别人讲这样的软话。

她看过他无数次从生死边缘醒来,都没有这次来的绝望。也许呢,也许还会有奇迹吧,他是李寻欢呢……

唐蜜摸出怀里的锦盒递与他,也不掩饰一张被泪冲花的脸,抬头细细看着对面的人。

“这药嘛,正是祖父送与我的‘冰瞻散’,凡是中了唐门的毒,服此药可续命三日……”

三日…… 

17.

关天翔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春梅正怒放,姿态撩人,风景确不错。

身后的律晓风以一个恭敬的姿态细细的汇报近日所做所探,末了也不见关天翔有什么表示,于是有些疑惑主子倒底是在看风景还是听自己说话。

半晌,关天翔终是无声的挥了挥手示意律晓风退下。他没有半点表情,律晓风反倒越发担心了,皱了眉,出声道:“三殿下,这是个良机,只要李寻欢——”

听到那个名字,关天翔冷声打断他的话:“晓风,你今天话太多了!”

律晓风咬咬牙,心有不满,哼了一声,正待转身就走,忽又听到那头主子淡淡的声音:“晓风啊,你放心,我还是有分寸的。”

律晓风也就安了心,三殿下做事,从来就只有让有他敬仰的份,这次,也必不例外!

18.

关天翔携酒坛信步至小亭。

亭中一人凭栏而坐,微风抚过他的衣带轻轻翻飞,手中折扇无意识一下下敲在石桌边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到是难得见到他如此悠闲模样,可是,现在是时候么? 

亭中人本是侧对着关天翔的,但他实在不悠然,胸口的撕痛正如刀绞一般,额角鬓处冷汗不断窜出。他想做的,不过是让自己去忽略这个破败的身体罢了。

他苦笑,唐蜜说的确是大实话,那“冰瞻散”只是另一种毒药,两种毒在他体内互相相牵制又互相抵触,让他在不多的时日里也难以安生。

他时日不多,可是要做的事还很多,但是他现下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等待。

这让他觉得有了些等死的意味。

一个等死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呢?他这半生遇到的人太多,碰到的事太多,走过的地方太多,经历的更多……

他应该想什么呢?李寻欢觉得,他现在的心境,反而平静的只想喝杯酒。

他忽然伸手翻起了桌上的杯子,声音里有了几分笑意,道:“三十年陈的花雕现在才拿出来,大哥真会藏酒。”

背后的关天翔闻声亦笑道:“寻欢鼻子当真灵得紧,不过,若是我藏的酒,岂不早到你肚里去了。”

拍开封泥,酒香四溢,似乎还未喝就能醉人了,李寻欢只觉肚里的酒虫全都被勾了起来,他向来自予是酒鬼,一个酒鬼若还能在一生的最后喝上这么好的酒实在是件美好的事情。

但美好的事情似乎从来与他无关,这样香的酒入了他的喉竟是索然无味,白开水尚还能给人寡淡的感觉,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发现自己竟是被体内的毒折磨的连味觉也失去了。

 他怔了一瞬,索性仰头就将整杯酒都倒进了脖子里。

却听关天翔淡淡道:“寻欢知道这里哪里来的酒吗?”

李寻欢又怔了一瞬,有些勉强的笑了一笑,有些事情,他未亲见,却也有所耳闻。他又倒了杯酒,却是尽数倾在地面。

关天翔见状,叹了口气,眼前的人一副玲珑心,何等聪明,他看着李寻欢的眼睛慢声道:“你猜得不错,这正是在百花村地下挖宝藏挖出来的。”

李寻欢静默了瞬,沉声道:“百花村的村民个个质朴忠厚,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大哥,村里的人们命运如何?”

关天翔却避而不答:“当年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战死于你手之后,整个金钱帮也随即瓦解,但是有部分帮众未真正散去,他们带着帮里数额巨大的财宝,在百花村隐姓埋名下来……”

他看见李寻欢一双清明的眼眸里光芒明明灭灭,终是道:“是……我准备了别的地方让他们转移过去,他们不答应……”

他还想解释什么,李寻欢却打断他的话,他扶了石桌边缘立起身来,冷声道:“所以你就可以让你的飞鹰门杀了他们全部的人吗!”

他的情绪是少有的激动,即便是自己处在生死边缘也不曾这般,一时间体内气血便跟着翻涌,他却只盯着眼前的关天翔,眼里有慈悲有怜悯,还有失望吧。 

他之前在百花村找到龙小云,也在那里小住了几日,他还记得那里的大嫂听他日日咳嗽辛苦,便把自己也舍不得吃的萝卜蜜拿来给他止咳,村东头的那个酿酒老汉见他喜欢喝酒,直道一定要把最好的酒拿来与他喝,为此,那大嫂没少抱怨那老汉“哪有请咳嗽的人喝酒的道理呢”,后来因为要赶往京城,偷偷答应老汉的“一定喝酒痛快”也就做罢了。

那是他漂泊的半生里感受到过的最真实的温暖,不论他们之前做的什么,他们都只愿安生活下去,可是他们的善良质朴迎来的却是这样一场灾难!面前的酒,许就是那老汉藏在地窖的,他喝到了,可是酿酒的人却再也酿不出酒来…… 

一缕暗红终是溢出了他紧抿的唇,被他飞快拭去,脚步却浮虚的退后半步,身子晃了晃,声音带便了丝清冷,道:“那么前些日子里忽然暴毙的朝中大员,可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大哥与其他官员的计划,他们不同意,所以必须死。”

关天翔不答,只搭手扶了他一把。

李寻欢拂袖便要推开他,关天翔却不松手,绵绵真气直往他体内注入,只道:“寻欢,上次在司马超群的地牢里,我练功岔气走险些走火入魔,是你不顾自己危险,硬救了我,今次你也无需逞强,就当我还与你。”

李寻欢亦静下来,只道:“大哥,其实事情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圈是不是?《怜花宝鉴》是你当我面毁去的,而后你又故意向武林中散去消息说在书在你府上,你害怕只你自己一个筹码不够寻欢以死相赴,甚至押上了诗音。”

关天翔淡淡道:“你错了。”

李寻欢道:“哦?”

关天翔道:“这个圈最开始于我刻意利用龙小云接近你,我说过,天下知音,只你一人。”

李寻欢冷冷道:“是,甚至这次你算好了蜀中唐门毒公子之母欢喜大菩萨,南疆极乐开山掌门五毒童子皆是死于我手,便用《怜花宝鉴》引他们联手——你做到了,如若不是唐蜜,我已在黄泉之下。”

关天翔终是叹道:“寻欢你太聪明,我以为攻心为上,早晚会打动你,却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永远不会帮我。”

李寻欢忽然也叹了口气,悠长悠长。

关天翔这次沉默半晌,终是笑了笑,慢慢道:“寻欢,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未了,我也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若不在,我便自风云关引兵南下,挥军中原……”

李寻欢忽然又咳嗽起来,一声声撕心裂肺。关天翔终是转身离去。

 

19.

天色向晚,亭外的一池残荷被落日染成火烧一般的通红,更显凄艳。

这第一天,就要过去了。李寻欢面上的潮红已退去徒剩苍白,映着夕阳,像随时会化去一般。

一只黑鸽子扑棱棱而来时,李寻欢知道,他的等待结束了。

这种鸽子通体黑色,颈间却一圈灰毛,正是蜀中唐门专养来传消息的工具。曾有些人想猎下这种鸽子窃得消息,结果都会突然暴毙,死时皮肤的颜色,就着那鸽子一样,通体发黑,脖子呈诡异的死灰色。

李寻欢一跃而起,空中他先用左手小心擒了信鸽的两只脚,右手轻抚了三下它头顶的羽毛,方才落地。那鸽子果然乖巧下来,柔顺的俯在了他的掌心。

李寻欢嘴角不由牵出丝笑意,并不是他懂得如何去哄这样一只奇怪的鸽子,只是那唐甜儿到没有骗他——

那日唐蜜回来前,他一再追问唐甜儿林诗音的下落,唐甜儿只是娇笑摇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李寻欢打算不再理会她时,她却又笑着来缠他,道是能告诉他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唐门黑鸽子的秘密。

李寻欢本也没上心,如今到是用上了。

他解了鸽子小脚上的竹漆筒,放飞,取信,信上只一行蝇头小楷:

欲救龙小云往北,欲解林诗音往南。

一南一北,地名不具。李寻欢自然是两厢都想要前往,可是他努力去忽视的身体楚痛还是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真的不多了,他来不及。

这唐葫芦倒真出了个难题与他,他有些心焦起来,体内气血就跟着不受控制,一记闷咳就抢出了他越发淡色的唇,他立即用手帕掩了唇,再放开时,那雪色的丝帕已经猩红一片。

他淡淡的收了帕子,如今只要还能呼吸,什么情况都不能算太糟罢。

李寻欢闭目凝神片刻,缓过一回撕心的疼痛。又细细的把那张小字条看了几回,再往北就紫禁城,唐葫芦会胆大到把龙小云拿去皇宫大内么?往南出了京城大门就是许都,许都何其大,具体又会是哪里?

沉吟了半晌,李寻欢忽然折回亭中,从衣袖内摸出一包东西,打开却是一堆碧色粉末,他将粉琳尽数洒在字条上,那字条果然又凸显出另一行字来:

龙小云安全,往南去。

李寻不觉又一笑,只觉得那唐甜儿也是个可爱的姑娘,至少与她做交易,总是件划得来的事——她那时吃吃笑着道“只要你好好照顾我受伤的手,我一定会保证龙小云安全”,李寻欢本也只当她说笑,不想她离去时,经过自己身边,塞在他手心的这包药还有这作用。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安全他却不太敢真正信任——就像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真正了解女人一般。所以少不得,这次还是要麻烦唐蜜了。

李寻欢这般想着迈出了亭子,忽的,左边枝繁叶茂的矮树丛几支急箭直射而出—— 

20.

李寻欢那般想着迈出了亭子。

左边丛林寂寂,竟是连一声虫鸣都不剩。李寻欢淡淡的扫了一眼,先前稍显病弱的神情忽然就透出了些凌厉和警惕,他默默的凝了真气到指尖。

一步,又一步,终于,枝繁叶茂的矮树丛几支急箭直射而出,李寻欢侧踢一脚挡开了先至的三支箭,然后飞速向上一跃闪避了随后而出十几支长短不一织成的箭网,而他指间,也已多了几片绿色的叶子。

叶子本是很柔软的东西,拈在他修长的指间,忽然也就像他的飞刀一般锋利,他向矮树丛撒了过去,随即便是几声闷哼,几个身着紧身的黑衣人已倒在了树丛之外。

李寻欢落了地,身形仍是不免踉跄了几步,他苦笑,他又如何不知自己现下的身心状况,实在都已疲惫至极,绝不利于自己出手。

他还能站着,他还能保护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还有念想在支撑着他,他不甘心倒下罢。

 忽闻身后有女子声呼道:“李公子。”

李寻欢只一会儿便又带了笑意回身,果然是萧玉儿。

他当然已知这姑娘正是南疆极乐的人,他甚至知道,林诗音的汤药一贯是由她侍候,下“相思斩”的人也只有她。

他仍然带着笑意,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笑有多苦呢。

这笑虽苦,却绝不是怨。

相思斩,相思斩,又何偿不应该斩呢。

他神色又有些恍惚起来,目光便藏了无人能懂的忧思。 

萧玉儿近得他身来,眼神却闪烁不定,口中只道:“是……是候爷让我过来——啊——”

下一瞬,这灵动的女子已倒在了李寻欢的臂弯里,事情太过突然快速——萧玉儿忽然瞪大眼睛极力转到了李寻欢背后,这行动迅速得没有丝毫迟疑。

此时夕阳连带最后一丝余晖沉下去,暮色已四合,李寻欢只来及望见身后恨恨远去的模糊身影。

李寻欢心一沉,他目力极好,认得那正是候府管家律晓风,他的目标应该是自己才是,李寻欢见过他几次,知他性子比关大哥急,自是等不得三日后,只想早早除了自己好让关大哥早日回金才是。

弓弩正是金人强项,律晓风又带了强劲内力射出,直接贯穿了这女子的身体,李寻欢手注真气护了她的心脉却怎么止不了那汩汩直流的鲜红血液。

先前黑衣人至,他便猜到只怕是律晓风瞒了关天翔的暗中作为,但他终是忽略了连环计的道理。他一声咳嗽出声,不免带了自责。

却听萧玉儿气息断续道:“玉儿……玉儿,死在你怀里,这是、是命……”

李寻欢一声叹息,他这一生飘泊,遇上的不义之人很多,好人却也不少,总有人会为他死去,他负人情债太多,重得他要背不下去。

他想要她不要再讲下去,可是他也知道,他能做的,唯有听她讲下去,听她最后想说的话。

她道:“杀了你——才能为师门洗耻,可是我……杀不了你,我也唯有一死……以报师门……”

李寻欢接道:“我知道,你本有许多机会可以杀我,但是你没有。”

萧玉儿摇头,涌血的嘴角有了丝笑意,道:“可是公子你每次都知道,对不对……但你从不讲……我师父蓝蝎子从不信男人……但是她说,李探花是君子……可我……我本不信……”

李寻欢又咳了两声,方柔声道:“我只知道,你和你师父一样,都是好人。”

萧玉儿拼了口气,又道:“公子……公子也不必自责,玉儿也只是……只是还林姑娘一条命罢……”

李寻欢心一跳,他实在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问了,因为萧玉儿已经不能再说话。

他只希望,他还能来得及赶去许都。

他已没有任何失去的资格。

21.

夜,无星无月。

仍是官道。仍是一人一骑。

李寻欢一身白衣迅速前行,已如星月。

可是你若细看,就会知道,他白衣已染点点红,他实在已受不起这样的颠簸的赶路,体内气血大乱,刀绞般的疼痛不知是从何起。

但是这颗已历沧桑的心却受得起——人真是个神奇的物种,你总以为定是到极限会倒下时,只要心中还有一念放不下,就不会倒下。

马蹄扬起的灰尘不动声色的淹没了他唇角不断洒落的血珠,“得得”声落地,又不知践踏在谁心上。

 往南是许都城。中的是煮酒毒。

那煮酒论英雄的千古美谈正是在许都城内。如今那里已经由府抵变成了游园。

那唐葫芦虽然脾气怪异,但总算也是按牌理出牌的人,如若没算错,诗音一定在那里。

李寻欢记得年少时曾有一次与父亲经过那里宿了一夜,那晚,他与诗音便不肯睡觉,悄悄的去了那亭子里,亭子的东面是面高余丈的瀑布飞流直下溅起水花三千,又时值夏日有着许多的萤火虫在那附近舞动明明灭灭,那样的景致,他与诗音皆看呆了,一时只疑身在银河。 

可是现下,那数丈的银河却将他心深深沉了下去。

他实在不明白萧玉儿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又或者,终是自己欺自己罢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归要看一眼。

多年前上官金虹在决战处放了一缕青丝,他便不顾不管了奔驰到李园,只为看她一眼。后来郭嵩阳告诉他,你在她可能危险,你若不在,她却一定安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如何放得下呢。

痴,是无法放下的。 

22.

寒露湿罗袜,冷霜染鬂眉。

龙小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这涯边立了多久。

再漫长的夜,总归在经历了最黑暗的黎明前十分后要过去的。

这大约会是个阴雨天气,昨天落下的日头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升起,迟来的晨曦一点点照亮了龙小云的脸。

这张脸因为一夜未眠显得格外苍白,如若不是一双眼睛带了些红肿,你根本都要看不见上面布满的泪痕。

龙小云记得自己也曾经哭过,他小时候最喜欢跟母亲用眼泪撒娇,母亲总是会不分对错的宠着他爱着他。

可是昨夜的眼泪却直涌出来,不带一丝目的,也不带一点声响。

断涯边的风总是比其它地方来得烈,龙小云忽然撕下一块衣衫下摆,缓慢的擦干了脸,然后一步步走了一颗大树后,寻了块较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开始等待。

他也知道,那个人,也一定不会让他等太久。

想到那个人,他一直荒凉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丝奇怪的感觉。

23.

时至午时三刻。

这个时间通常是官吏最喜欢的行刑时间,据说这刻天地间的阳气当最盛。

按说时值阳春三月,天正回暖时,可此时却只更阴冷,未见丝毫阳光温度。

龙小云不太能判断自己等的时间是漫长还是短暂。他听到后面细微的脚步声时并没有回头,沉默了瞬,忽然道:“你来迟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带了微的干涩嘶哑。

回答他的,却是更涩的咳嗽声。

龙小云心一惊,他能感觉自己内心的矛盾。

他从来都觉得李寻欢的咳嗽是惹人讨厌的,西子捧心的苦情,不过博女人的可怜同情而已,他不屑,他看不起。

可是这一刻,他觉得这声咳嗽变成了最动听的声音,而他害怕这声音随时会断去。

他又惊讶自己已在潜意识里能听辩出他的咳嗽声——他很肯定身后站着的,一定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没有死。

他来迟了,可是他毕竟来了。 

人心也是个奇怪的东西。能积满仇恨,能容纳爱心,黑黑红红将其染遍斑斓,忽然一角柔软,又洗涤成了原色。

据说如今名满江湖的飞剑客当年从那天下第一的蛇蝎美人林仙儿手中醒悟出来只是一瞬的事情——突然想通。

龙小云呢?

龙小云忽然叹了口气,他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李寻欢呢?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是要身死,名死,心死。他不知道,他从来都觉得最重要的一颗心是否还在。 

咳嗽声忽然从风中淡去。

一前一后的两人背身立着谁都没有动,涯边一时寂得只剩呼啸风声往涯底沉去。

龙小云终于转过身去,正正撞进那双在背后望着自己的眼睛,温柔无边,似乎能纳进整个天下。可是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龙小云忽然发觉这是自己认得他十几年来第一次认真看李寻欢。

他孤身立着那里,白衣染血,面染风尘,身形甚至不太稳。

可龙小云却觉得这跟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感觉。

那是在梅二的破旧医馆里,他坐那里,一脸病容,几分慵懒几分缱绻。

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他身边人来人去,却是谁都也未曾留意,他究竟是怎样敛尽了最初的风华到如今这般淡淡模样。

可是一双眼晴,却是无论光年怎样流逝,都是没有变过的纯粹呵。 

龙小云忽然问道:“你觉得唐甜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李寻欢沉吟片刻,道:“我从不敢自予懂女人,所以……”

龙小云打断他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表妹是如何掉下涯去的?”

这话似乎如从前一般无二的带着刻薄,可是李寻欢却不觉笑了笑,他自己也不知他此时如何笑得出,但是他真的笑了,他听得出这句话的口气已是尽量的轻柔,甚至带了些小心,他柔声道:“我当然想知道,而且我正在等你告诉我啊。”

往常如若见这笑,一定会觉得刺目罢。龙小云此时看这笑的感觉,却觉得如冰雪初融一般暖透了整个空间。他定定望着李寻欢片刻,突然退后一步,跪下身去,恭敬的伏地叩了首,道:“李叔叔,你还愿意收我做你的入室弟子么?”

李寻欢忽然湿了双目。

他第一次见到龙小云时便说过这样的话,而招呼他的,却是背后暗装的花弩几道乌光直射过来。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太久了,总是等到了。

李寻欢去扶起龙小云,一时无声。

24.

昨夜。

官道上马蹄声声忧时,断涯上却是断肠人。 

林诗音闭目倚在树下,虽无月色,但是淡淡天光透过树隙映下,她腮上一片不正常的嫣红,反显出妩媚之意。

反观旁边唐甜儿,拍拍一身火红衣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端的尽是风情万种妖骁至极。

她于是开始等待。

她在等林诗音醒来。

她已经给林诗音喂下“相思斩”毒蛊的解药。

那解药不过是她自己无聊之时,对着林诗音的各种症状研制出来的,至于结果如何,她也不甚清楚。

最坏的结果莫过失败,林诗音死去,她总是没有任何不划算的,所以结果,其实也不重要。她还在等人。

她在唐葫芦的默许下,不动声色将龙小云放了出来,又传了消息与李寻欢。

所以她在心里默默堵了把,究竟是会是龙小云先到呢,还是李寻欢?她想着不禁要笑出声来,有趣,真有趣。

龙小云到底占了地利人和,所以望见先到的是龙小云时,她又不禁透出微些失望。

她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龙小云的肩膀,忽然就像最慈详的长辈般道:“你母亲将醒了,这些年你与你母亲总是聚少离多,你要好好照顾她才是。” 

25.

唐甜儿已留下她布的局,轻飘飘的离去。

林诗音终于醒来。

她睁眼便望见了侍立一旁的龙小云,目光便有些茫然起来。

龙小云淡淡的望着林诗音,好像无所谓般,神色却透出了些紧张,他不信任唐甜儿,却总归带了丝期盼——母亲如若能好起来,儿子总是最开心的。

林诗音的目光慢慢转成一片清明,她起身拉了龙小云的手,只喃喃道:“小云……小云……你,你父亲呢……”

龙小云一愣。父亲这个词离他已经太过久远了。

他还不待反应过来,林诗音忽然又松了他的手,目露惊恐,道:“表哥呢,我……我那时……杀了表哥……”

龙小云一惊,他立即抓住了林诗音双手,尽力压抑住她的颤动。

他心知状况实在不好。林诗音正是那时,在他与李寻欢的决战中亲手拿了把大刀直直刺向李寻欢,自己却昏死去过的,而后再醒来心智便回到了没人其他的人十七岁,再后来在候府又中了毒蛊,索性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

龙小云正想只怕要点了她睡穴才行,林诗音却更一声凄厉叫声,昏死过去。

……

26.

李寻欢听着,只静静的看着龙小云。

他眼里神色像海一般,明明灭灭,有暗涌,却又深得不可触。

龙小云终是扭过头不去看他,忽叹了口气,道:“李叔叔,我父亲龙啸云究竟怎么死的,你其实一直知道,是不是?”

他这次却没有等到咳嗽声。

他回头就看到李寻欢唇角流下的一线暗红被他以帕拭得凌乱,映着他苍白的面色,如同雪中绽放的一枝红梅。李寻欢忽又笑了笑,说不出的凄然,他道:“小云,你听我说……”

他没有说完,因为龙小云忽然截断了他的话,他稍提高了声音,道:“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父亲母亲都没有错。李叔叔,你就更没有错了。”

27.

龙小云看着母亲背身立在离涯边不至一步远的地方,她的神色凄然又如枯井般安静。

一颗心立刻被恐惧占满。

“诗音自幼丧亲,是跟表哥一起长大,而后得以与龙大哥结/为夫妻……一梦醒,却原来当初是我亲手杀了龙大哥,又伤了表哥……”

她终是退了一步,紫色身影如惊鸿落下,划出最哀伤的弧线。

28.

那是梅花盗事件过后。

林诗音默默备下一杯毒酒。

龙啸云或许是个好丈夫,可是所作所为,却实在是她很少的人生阅历里能认同的。

她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心,也不是她能琢磨透的罢。

她实在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她正思虑间,进门来的龙啸云却是看也不看就执杯就喝下。

死状,七窍流血。

林诗音望着丈夫没闭上的眼睛,自己终是昏死过去。

 那是林诗音苍白的人生里第一次受到如此烈的刺激。但她仍是他的大嫂呵,李寻欢不动声色的吩咐了几个细心丫头好生照顾她,自己则在屋脊上候了一夜。

他能以酒麻掉心痛,却无论如何都淹不掉深深的自责。是他的错。

他以为她该是幸福的,他忙着与那些伪君子周旋,忙着保住大哥让她的家永远完整,却从考虑过她的想法。 

面对不了的实现,逃避则一定是个好办法。

林诗音悠悠转醒时,便不再记得龙啸云是如何死去的。

她记得是龙啸云离开了兴云庄,他去到的地方,是不愿带她和儿子龙小云去的,所以她便安生在这兴云庄里等待。

一年。

几年。

久了便自己也不记得究竟在等什么。

 所以……所以很多年后,当林诗音持大刀捅向李寻欢时,李寻欢忘了自身的疼痛。

他只痴痴望着她,心里翻江倒海的痛只为了她。

他被铁甲铁和唐蜜扶着,看着她再次在他面前因为过度刺激倒了下去。

他连自责的资格都没有。

那心口处和嘴角流下的血,都是从他心里一滴一滴趟出来的罢。

29.

“李叔叔,小云从前是不懂,现在,却是无法不懂。”

这话别人听不懂,李寻欢却是听得懂的。所以他只笑了笑。

他本以为,这一生如若能等到跟龙小云心平气和来谈话时,自己一定会把肺痨变成话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可真到了这一天,原来只一笑就够了——因为这孩子已经懂事了。 

又是半晌的静默。

本就不好的天色更暗下来,涯边风更烈。

龙小云忽然皱了眉,道:“李叔叔,我们这边一直立在涯边总是不好。”

李寻欢望着他,目光闪了闪,他忽然意识到这孩子要做什么,他道:“哦?”

龙小云道:“李叔叔累了,明日……却还有场大战,总该休息一下才是。”

他该庆幸他并没有完全湮灭掉孩子心性呵。李寻欢不动声色的应道:“你说得对。”他由着他扶着,下一瞬,他极速出手点了他章门和井肩两大穴。

李寻欢看着龙小云僵在那里的动作,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李叔叔又骗了你,但……” 

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小云,你若以为你可以替我去决战,那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把握啊。

关大哥用《怜花宝鉴》将断情刀的功夫究竟练到如何境界,无人知晓。不要让李叔叔更愧疚呵。

李寻欢转身离去,风声淹没了他渐行渐远的咳嗽,龙小云只看到一个弯下腰去的背影。 

30.

龙小云却未说错。

李寻欢当然也知自己身心早已支透,如若再不好好调息,明日能不能到达风云关亦是问题。

他神形落拓的行走在风里,忽然想起阿飞来。那个单衣行走在风雪里依然挺直如花岗岩的少年。

他想起更多的人来。

他一生遇到的人实在太多,男、女、老、幼、善、恶,如若数起来,只怕要数上三天三夜。

但他不及多想,嘴角忽又扬起丝笑意,他看到他的栖身处了——前边转弯处,一家小酒楼的旗番已被风吹起招摇过来。

 这是家小而凌乱的酒家。

这个季节生意未见多好,掌柜大约没有算盘可拨,正在柜头昏昏欲睡。

李寻欢进得门来也不见人来招呼,他当然不会在意,却偏偏有些恶作剧的摸了碎银子抛了过去。

掌柜的却正是在做着金钱梦,又被钱砸醒了,惊魂不定间才抬头望见了李寻欢,忙招呼着伙计上前去伺候。

李寻欢笑意更盛,却不小心又牵出了几声咳嗽,于是索性搭了楼梯扶手,自顾自的向楼上走去。 

他也不知自己如何还能笑。

很多年前,他和林诗音都还年轻时,他们总以为,如若失去彼此,那一定是痛不欲生,只想跟对方去的罢。

后来,他果然先后几次失去她,却因为中间是非曲折太多,他连伤心都没有资格。

他静静想着走着,身后的伙计本也只静静跟着,此刻却忍不住出声唤道:“客官,您的房间到了。”

李寻欢有些讶异,这店的伙计竟是个姑娘家。

他转过身去,却更惊讶。 

故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似是而非。 

31.

窗外鸟鸣,一夜好眠。

甚至于没有被自己的咳嗽惊醒,或者一夜都未咳嗽。

李寻欢睁开双眸,一股淡淡甜香直沁心脾,正是那角落里静静焚着的香料作用。

床头的整整齐齐叠放着新的白衣衫,布料略显粗糙,却也合身。

李寻欢着了衣,整个人的神色、精神都较昨日好了太多,他笑了笑——昨夜起先咳嗽咯血的样子,只怕是吓坏了那店伙计吧。

起身至木架边,铜盆里已盛好了清水,浸好了布巾。

他怔了怔,心里默念了声“多谢”。

窗外的天色越发亮起来,他必须赶去风云关了。

他能做的,能说的,只这一声“多谢”。

32.

风云关。

大风吹起黄沙浮浮沉沉。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萧条又决然到总会让人想起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不复返。不复返……

关天翔携酒在城门顶已坐了半日。

他在等人,他相信他等的人一定会来。

一个人是要有怎样的魄力,怎样的人格,才会让人不论如何都去相信他呢——却不知那人是否还能背负得起。

终于,远处有人白衣扬鞭飞骑而来。

马蹄声“得得”越来越近。关天翔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豪情,他站在城墙上,向那人喊道:“我等你很久了!” 

终于近了。

李寻欢看到城墙上那个人,下了马,亦飞身上了城墙,身子却不由倾了倾,额角已见细密汗珠,他暗自调息了本身就不平又因赶路而紊乱的内息,才淡淡道:“我一直在心里跟自己打一个赌——”

关天翔打断他的话,道:“我猜你可是在赌我会不会等你。”

他忽又笑了笑,目光转向家乡的方向,叹道:“江山如画……”

这次却是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关天翔并未回身,只淡淡道:“寻欢,好像只有你,能不需一言便知道我想什么。”

李寻欢冷然道:“你现在的心思,不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么。”

关天翔默然。

李寻欢半晌方叹道:“大哥,你太孤独、太寂寞了……放手吧……”

关天翔侧首,缓缓道:“我自幼身长在皇族内,兄弟之间有的只是争权夺位,我到了大明,认得的王公亲贵,武林豪杰,又有哪个不是为了利害关系呢……寻欢,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回头路了,放手两个字,于我绝无可能。”

话到此处已是尽头。

李寻欢无言坐下,拍开酒坛泥封,自顾饮下。关天翔亦然,半晌有些痴痴道:“记得我们第一次决斗后,也是这般喝酒,你说你生平只喜欢一种较量,那就是拼酒。”

李寻欢笑了笑,神情也有恍惚起来,他当然知道交战前与敌人这般掏心掏肺,只会伤得更深,可是他也是人,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他唯一有的,不过是回忆。他应道:“是,你说叫我放心,因为你绝对不会找我拼命,因为你真心想交我这个朋友。”

关天翔道:“你说也想交我这个朋友,因为我是第一个知道你咳嗽却不会叫你不要喝酒的人。”

他话音未落,李寻欢却已经咳出声来。

关天翔心中一动,声音却冷了下去,道:“我现在,却想劝你不要再喝了。”

李寻欢不由仰头大笑:“哈哈哈,酒逢知已千杯少,我今日如若不能与你喝个痛快,只怕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他直起身来,脚下一步浮虚,索性强捏了轻功诀从城墙飘然而下:“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啊——”

他笑,正气贯长空。

摔碎的酒坛哐当一声响,正正为他和音:“大哥,你不放手,寻欢也绝对无法坐视不管!”

33.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谁一遍又一遍在念着呢。

关外的天气似乎更无常,不知道积了多久的乌云忽然向四周逃窜而去,却仍然没见到日头撒下。

风只更烈更肃。

只怕真正要下雪了罢。

许是,没有机会再见到最后一个日落了罢。 

李寻欢拈在指间的飞刀已如一颗水晶般剔透。

他已疲惫至极。如果是梦,哪怕是噩梦也都不愿意再醒来的话,该是有多累。

身的。心的。一生的。

他已与关天翔对拆了五百招。他知道高手过招从来只一瞬,如若肯拆招,定是起了相惜之意。

他忽然看到了对面关天翔卖出的空门。

手中的刀如若不发,他没有任何把握还会有这样的机地。手中的如若发出,关大哥,你是故意叫寻欢欠你一份情呵。

他从来都充满着希冀的眼神忽然涣散开来,他恍然间又看到了百花村那些善良的村民,那几个无辜被夺命的忠臣,为他挡箭的萧玉儿,还有……还有诗音从断涯边翩趾的那一抹身影……

诗音啊,如若我下去,你可愿意我陪着你…… 

时间静止。

万物静止。

终于,他指间没了飞刀。

那苍色唇边脉脉流下的血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染遍了他的一身衣裳,染红了上苍落下的雪花。 

小李飞刀,冠绝天下,一刀出手,例无虚发。

这是属于李寻欢最后的一个神话,湮灭在随后而至的一场大雪里。

天地间唯剩白茫茫一片。

偶有附近村落里的百姓袖手探个头出屋,笑眯眯叹一句:“瑞雪兆丰年哟。”

34.

此后明灭金,大明进入鼎盛时期,已是又一个十年。

武林亦有了新的武林盟主,据说是少年出英雄、兴云庄的庄主龙小云。

蜀中唐门灭。

南疆极乐终。

武林中新秀一代亦拔起,人们口中的神话渐渐就换了人。

叶开。

据说没人知道他的兵器是什么。

他喜欢笑着说自己是:“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会在提起人们提起小李飞刀时,双眼泛起明亮而崇敬的光。

传闻小李飞刀正是他的师父。

丁灵琳是个如她名字一般古灵精怪的姑娘,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缠/着叶开讲他师父的故事。叶开总是笑笑不语。

但丁灵琳总有稀奇古怪的办法,终于听得,原来叶开还有个温柔可人的师娘,师父师娘感情的可好了。他们隐在世外仙山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样的故事,慢慢传得龙小云也间有耳闻。

但传说终是传说,又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他沉默一瞬,倾酒一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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